重九登高悲九重 ——杜甫《登高》赏析
重九登高悲九重 ——杜甫《登高》赏析
吴振华
唐代宗大历二年(767)深秋,已进入垂暮晚年的杜甫寄寓在四川夔州。 夔府孤城位于大江之滨,两岸连峰高耸,峭壁峥嵘,古木苍翠,蓊然森茂。巍峨峭拔、青黑斩削的山体,形如一道坚固的铁门,紧锁大江,江水奔腾撞击,浑灏流转,气象森严,浩荡壮观。重九这天,杜甫带着老病孤愁登上最高峰,面对这雄浑壮阔的秋江景象,他再也没有四年前安史之乱刚刚平息时“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”那样的回乡热情,因为日思夜想的故乡依然沉陷在兵戈动荡之中;也没有开元盛世王维“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”那样甜蜜的思亲情怀,因为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们正四处漂泊,天涯阻隔。因此,他挥笔写下这首情思浩淼、汪茫深邃、沉郁苍凉的诗篇——《登高》: 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 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 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等台。 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首联描写登高所见夔州的特有秋景:在夔府孤城的高山之巅,极目四望,只见天空碧蓝而高远,四面都是呼啸的秋风,肃杀而凄厉,秋风中传来猿猴的哀鸣,在峡谷中回荡传响,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衰飒寥落之中。这是描写远景、虚景,作者紧紧抓住夔州峡口秋季风急天高气清,“高猿长吟,空谷传响,哀转久绝”的特点,展现一个能涵虚万象的境界,而以“哀”字奠定全诗的情感基调。接着,诗人收回目光,注视丛生着草木被江水四面包围的洲渚,这是水鸟们的栖息地,要是在风和日丽的春夏季节,江水饱满,百草丰茂,则见“沙鸥翔集,锦鳞游泳,岸芷汀兰,郁郁青青”的美景,而现在却是秋风浩荡,杀气临洲,江水枯退,木叶枯黄,一派萧飒之象。在这样的天气中,水鸟不敢高飞,只在近岸的水面上低空盘旋,马上飞回。这是写近景、实景。艺术表现上,杜甫以虚实、远近、大小之境相互映衬,使诗歌境界空旷高远又具体细致,壮阔涵虚又鲜活明丽,格调悲哀却并不低沉,情感充沛,莫可名状。
颔联继续描写夔州秋景,境界雄浑阔大、沉郁悲壮:千山万壑,无边的树木,在劲急的秋风中,萧萧地漫天飞舞着黄叶,而那望不到头的长江,无穷的波涛,则在峡谷中滚滚滔滔。诗人仰望茫无边际的萧萧落叶,俯视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,在写景的同时,更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。“萧萧”状木叶飘落的情状,且挟带着呼啸的风声,照应第一句的“风急”;“滚滚”写波涛汹涌的气势,又携带着奔腾撞击的声响;“无边”“不尽”着眼于时空,将情境推向阔大,而且使风飘木叶、风激波涛显得雄浑壮阔,气势恢弘。很好地表现了诗人“乾坤万里眼,时序百年心”那种涵容天地包蕴古今的博大胸襟。在情感内涵的深度方面,古人曾说:“喜柔条于芳春,悲木叶于劲秋。”三春丽色、柔叶芬芳能带给人喜悦的情怀,而素秋高寒,“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”却引发人们亙古难迁的悲秋情结。杜甫很好地继承了屈原、宋玉以来的感伤主义悲秋传统,将人生的际遇、时代的悲感融入浩瀚的时空,托寓于无知的草木,其悲哀更加漫衍闳肆,又借无情的江水兴发“逝者如斯”的韶光之叹。透过沉郁悲凉的诗句,显示了杜诗出神入化的艺术功力。前人赞曰“古今独步”“句中化境”绝非虚誉。
七律正格一般是前四写景,后四抒情。承接前面苍凉阔大的景物,必须有厚重深邃的情感,方能情境浑融。杜甫在这方面为后人树立了典范,颈联就抒发了汪洋深邃、千回百折、丰富复杂的悲愁情感。“常作客”指诗人常年在异地他乡漂泊无定的凄苦生涯,“百年”指有限的人生,此处特称风烛残年,“悲秋”点明诗情的主核。“万里”指空间的阔大,照应前面的“无边”“天高”;“百年”喻人生的短暂,照应前面的“不尽”。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卷十一:“杜陵诗云:‘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’。盖‘万里’,地之远也;‘秋’,时之惨凄也;‘作客’,羁旅也;‘常作客’,久旅也;‘百年’,暮齿也;‘多病’,衰疾也;台高,迥处也;‘独登台’,无亲朋也。十四字之间含八意,而对偶又精确。”罗大经这段话是来说明杜诗中的“层递”现象,他认为杜甫的这两句诗中含有八重悲凉的意思,而且是一层递进一层的。这就是:远离家乡、感伤时令、羁旅漂泊、久旅难归、苍颜暮齿、衰疾缠身、登临伤怀、孤独伶俜之悲。其实,我认为还有一重更深的能包容这所有八重悲的“感伤时世”之悲。诗人目睹苍凉恢廓的秋景,不由想到自己沦落他乡、年老多病的艰难处境,所以无限悲愁缠绕天地,油然而生。诗人把久客最易悲秋、多病独爱登台的感情,概括进一联精警工整的对仗之中,使人深深地感受到老杜那颗伟大的心灵跳动着的沉重的情感脉搏。诗人的羁旅愁绪和百年孤独感,就像落叶与江水,推排不尽,驱赶不绝,深情与壮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。这一联厚实苍劲,沉郁深邃。前人评曰:“雄阔高浑,实大声宏。”是有见地的,可以看到老杜七律锤炼精纯的艺术特色。
末联一般是诗情的结穴,必须将中间两联充分展开的情景交融的意与境兜裹住,并能引起沉思和联想。老杜追求的结尾是“篇终结混茫”的言尽意远的审美境界。像他的《咏怀五百字》结尾的“忧端齐终南,澒洞不可掇”就以难以收拾的愁情来表现他深重的忧思;再如《佳人》以“天寒翠袖薄,日暮依修竹”的含蓄蕴藉来引起读者对佳人命运的遐思与关切;还有如《秋兴》(八)的结尾“彩笔昔曾干气象,白头吟望苦低垂”以自己的痛苦悲吟形象来展示他愁绪翻腾不息、凄楚惨浪鲸奔的心灵世界。这种通过在结末以诗人自我形象来凝聚诗歌意境的方法,是杜甫诗歌的重要艺术创造。此诗结尾也是这样的典型:山河破碎,风雨飘零,生活艰难,坎坷酸辛,使两鬓白发日见增多;而在穷途末路衰病潦倒之中,偏偏又不得不停掉用来浇愁的酒杯。正如《诗薮》所说:“前六句飞扬震动,结尾两句软冷收之,而无限悲凉之意,益于言外。”看到了诗篇通过刻画诗人白发霜鬓、护病断饮的形象,来展现他萦绕缠络、无法收拾、浑涵迷茫的悲怀愁绪。
从上面的分析,我们可以看到杜甫律诗的一些重要特征。首先,杜律具有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。这根源于杜甫丰富复杂、磨难辛酸的生活阅历和他心系天下、忧国忧民的深重情怀,雄博无涯的胸襟,包容厚重奔迸的情感。当这种情感与壮阔雄奇的景物相遇,就取得“异质同构”的审美对应关系,形成浑融深邃的艺术境界。其次,杜甫在处理情景关系时,充分注意景物的虚实、远近、大小、表里、形色、声态等方面的映衬配合,既层次分明又和谐统一;而情感则层递推进、回旋萦绕、含蓄蕴藉、浑融包裹。情与景相互包含又相互增色,情由景生,景为情设,有天然混成、错综交织之妙。第三,杜律锤炼精工,律法森严。这首诗采取八句皆对的密实句法,全篇全用实词。首尾两联既对仗又自对,精警严整,意象密集,有如秦陵的陶俑方阵,威武庄严,气势磅礴;中间两联在实对中加入叠字,时空交错,既疏荡激越又涵虚包融,形成神行流走、跌宕奔腾的奇丽境界。另外,首句末字本应该用仄声字,却改用“哀”平,并且押韵,这也是一种奇特的变化,清人沈德潜认为是“格奇而变”。总之,正如胡应麟《诗薮》所言:“一篇之中,句句皆律,一句之中,字字皆律。”
总起看来,这是一首拔山扛鼎式的悲歌。给人的感受:不是悲哀而是悲壮;不是消沉而是激励;不是眼光狭小而是心胸阔大。
语言精练,对仗工整,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。是杜甫沉雄劲健、悲壮顿挫的代表作。不愧为“精光万丈,古今七律之冠”的美誉。
原载:《学语文》 2006年01期